中医学修辞现象浅析
中医学理论体系的独特性,在于其具有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双重属性,同时还带有中国古代哲学思想的深刻印迹,因而可谓是一门以自然科学为主体、多学科知识相交融的医学科学。这种复杂的属性,形成了相应的特色语言体系及鲜明的语言风格,其中的修辞现象即是其显著特征。
修辞即修饰言论,是一种利用多种语言手段以收到尽可能好的表达效果的语言活动。这种“好”的表达,包含了准确性、易理解性和感染力等要素,并且应该是符合自己的表达目的、适合对象和场合的得体的、适度的表达。简而言之,修辞的作用就在于使原本的词意更为生动形象、丰富多彩、更易理解。
中医学运用了很多修辞方法,如比喻、比拟、借代、对偶、排比、用典、夸张、设问、反问、反复、衬托、化用、互文、避复、错综、分承、摹状等,而最为常用的有如下几种:
比喻 比喻是中医学应用最多的修辞手法,遍布于理论体系的各个方面。《内经》于此尤为突出,如“阴阳者,天地之道也,万物之纲纪,变化之父母,生杀之本始,神明之府也”“天地者,万物之上下也;阴阳者,血气之男女也;左右者,阴阳之道路也;水火者 ,阴阳之征兆也”(《素问·阴阳应象大论》);“阳气者,若天与日,失其所则折寿而不彰”“体若燔炭,汗出而散”(《素问·生气通天论》);“气之不得无行也,如水之流,如日月之行不休”(《灵枢·脉度》)。又如,《素问·四气调神大论》在强调治未病的重要性时说:“夫病已成而后药之,乱已成而后治之,譬犹渴而穿井,斗而铸兵,不亦晚乎。”《素问·宝命全形论》用“伏如横弩,起如发机”来状留针候气、起针迅速之形。《灵枢·逆顺肥瘦》在表述“针道”时说:“故匠人不能释尺寸而意短长,废绳墨而起平水也,工人不能置规而为圆,去矩而为方。”《灵枢·营卫生会》根据各自的功能状态,分别喻为“上焦如雾,中焦如沤,下焦如渎”。《灵枢·九针论》指出:“肺者,五脏六腑之盖也。”《灵枢·九针十二原》中说:“善用针者,取其疾也,犹拔刺也,犹雪污也,犹解结也,犹决闭也。”凡此等等,都是用具体通俗、浅显的事物或道理,来揭示抽象深奥的事物或道理。
历代医籍中,运用比喻的实例可谓俯拾皆是。如《难经》言:“气者,人之根本也。根绝则茎叶枯矣。”又将 “生我”者喻为“母”,“我生”者喻为“子”。王冰注“五脏之象”时谓:“肝象木而曲直,心象火而炎上,脾象土而安静,肺象金而刚决,肾象水而润下。”《针经指南·标幽赋》用“气之至也,如鱼吞钩饵之沉浮;气未至也,如闲处幽堂之深邃”来喻针刺得气发生前后的不同感受。李时珍喻“脾乃元气之母,肺乃摄气之篱”。张景岳论述肾阳的作用时称:“天之大宝只此一丸红日,人之大宝只此一息真阳。”吴又可针对疫邪传里,胃气壅塞,里气结滞所引发下格,将通下开上喻为“欲求南风,须开北牖”。吴鞠通提出“治上焦如羽”“治中焦如衡”“治下焦如权”,并认为“治外感如将,治内伤如相”。叶天士谈湿热病治疗时,指出:“面色苍者……不可就云虚寒而投补剂,恐炉烟虽熄,灰中有火也。”徐大椿提出“用药如用兵论”。程国彭分析咳嗽的形成机理时指出:“肺体属金,譬若钟然,钟非叩不鸣。”李中梓论述风药除湿时说:“如地上淖泽,风之即干。”王清任说:“治病不明脏腑,何异于盲子夜行?”黄元御说:“阳为珠玉,阴为蚌璞。”再如,以“旭日之初生,草木之方萌”喻小儿之形体;以“如油入面”来喻湿热胶结之状;以“如暴风之疾速,如矢石之中的”来喻中风的发病情势;以“增水行舟”“釜底抽薪”“提壶揭盖”等来喻指相应的治法。《医学阶梯》论述引经药时说:“汤之有引,如舟之有楫。”把方剂中能引导它药上升治疗上焦病证的药物喻为“舟楫之药”,把一些具有滋补作用的动物药喻为“血肉有情之品”,把具有明显毒副作用的药物喻为“虎狼药”等。
尤需一提的是,由于脉学玄奥,古代医家更是充分地运用比喻来加以阐释,使脉象由扑朔迷离变得形象逼真。如《濒湖脉诀》中对脉象的描述有“浮脉惟从肉上行,如循榆荚似毛轻”“细来累累细如丝,应指沉沉无绝期”“滑脉如珠替替然,往来流利却还前”“举如转索切如绳,脉象因之得紧名”“散似杨花散漫飞,去来无定至难齐”“弦脉迢迢端直长”“芤形浮大软如葱”等。再如《医学入门》中的“死脉总诀”:“雀啄连来三五啄,屋漏半日一滴落,弹石硬来寻即散,搭指散乱真解索,鱼翔似有又似无,虾游静中跳一跃,更有釜沸涌如羹,旦占夕死不须药。”此外,望诊中也有很多用喻的实例,如《医门法律》言:“色者,神之旗也。”吴坤安指出:“舌之有苔,犹地之有苔。”再如“镜面舌”“芒刺舌”“地图舌”“霉腐苔”“糙苔”等。
另外,中医病名中用比喻的情况也非常常见,如吊线风、红蝴蝶疮、牛皮癣、蝼蛄疖、蛇头疔、托盘疔、白虎历节风、鹤膝风、乳岩、葡萄疫、白疕、鹅口疮等等。
比拟 比拟即把一个事物当作另外一个事物来描述,可将人比作物,也可将物比做人。如《灵枢·九针》言:“肝恶风,心恶热。”《灵枢·五味》言:“五味各走所喜,谷味酸,先走肝。”《灵枢·本神》描述过淫失精造成的危害为“魂魄飞扬、志意恍乱、智虑去身”;《素问·脉解》认为耳鸣是由于“阴气万物盛上而跃”;《医学源流论》认为“肺为娇脏,寒热皆所不宜”;《温病条辨》认为“小儿稚阳未充,稚阴未长也”等等。
借代 借代即借助事物之间的关联,以一事物代替另一事物。如以五行、五方等代指五脏;《素问·灵兰秘典论》以官职代脏腑,“心者,君主之官”“肺者,相傅之官”“肝者,将军之官”;《灵枢·海论》以“水谷之海”代指胃,以“十二经之海”代指冲脉,以“气之海”代指膻中,以“髓之海”代指脑。《素问·阴阳别论》言:“二阳之病发心脾,有不得隐曲,女子不月。”其中的“二阳”即代指阳明。又如中药中以“国老”代指甘草,以“将军”代指大黄等。
中医学广泛运用修辞的表述方式,是由其传统文化背景与思维方式所决定的。梁漱溟老先生总结东西方文化差异时,认为“东方文化是向内用功的学问,西方文化是向外用功的学问”,可谓深刻精辟。中医学作为东方文化中重要的组成部分,自然留有其深深的烙印,认知倡导整体观念,认知方法运用司外揣内或体验感悟,分析方法多用取象比类。这就要求医者在认知过程中,无论是认识人体,还是分析发病、诊断病证、确立治法、组方用药等,都要充分依赖自我,悉心观察,用心感悟。由于其间主观的东西过多,就给人造成理论体系模糊不清的印象。
为弥补客观性不足的缺陷,中医学广泛采取了应用修辞的方法,通过借助人们更为熟悉的人或物来改进描述的效果,以致于具有一定的文学色彩,进而使内容变得易于理解、便于接受与应用。
但也应该看到:注重修辞其实是中医学的一种无奈之举、补救之措。由于理论表述不直观,加之词意古奥、隐曲晦涩,因而只能借用修饰;修辞的作用是有限的,因为并未有真正提高所表达内容的客观化与标准化程度;大量应用修辞,造成了中医学社会科学色彩加深,而自然科学属性降低,甚而为人诟病为“文字游戏”;不当修辞会因辞妨义,引发认知歧义及术语不规范,如术语的专指性差(一词多义、多词一义)、词意含混等现象等。
自然科学的语言应具有平实、简明、直观、准确、客观等特点,是一种纪实风格,而中医学则是一种修饰风格。尽管两种语言风格各有千秋,但对中医学而言,如何在保持特色的同时增强语言表达的客观性,无疑是今后努力的方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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